阿蝉听到消息赶来时,傅梨骼不知从哪弄来一盏孔明灯,上边提笔写着:我不开心。
阿蝉不识字,约摸着是主子许了愿罢,便也没管,走去轻低声道:“主子,少爷他在找你。”
傅梨骼回首看她,眉眼含笑:“去看看罢。”
“主子,您还好吗?”阿蝉蹙眉,迟疑地问着她。
傅梨骼摇了摇头,缓步走下桥,没入人海中。
阿蝉望了眼扔至地上的珠钗,想了想,将它捡起藏入衣袖,快步追上傅梨骼。
解棠知浑浑噩噩地走着,又不在走,只是顺着人潮而动,被挤在这边,又被挤在那边。
人太多了。他这样想着,只觉恼怒,却又兴不起半分计较,然后继续被人群挤远。
雪下的越来越大,解棠知拢了拢衣裳,双手哈气搓了搓,抱着臂弓着身子继续走。
他就这般不停地走着,像是不会累一样,一双眼睛在人群中不断找着。
一定会找到她的。
就像当年。
……
解棠知已经快要记不起阿娘的样子了。
他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,每日惶惶不安。
已经瞎了的他甚至不知道,何时为白日何时为黑夜,他所看见的,只有无尽的黑暗。
他只听旁人说,自已天生碧眼竖瞳,吓惨了为他接生的稳婆,顶着一双像蛇一般的眼睛,自小便被唤作怪物。
他后来又是听旁人说,父亲在他出生时看过他,然后厌恶地离去,连带着阿娘都遭冷眼。
他没出生时,阿娘是父亲最宠爱的妾室,他出生后,阿娘和他便被关了起来,那里什么都没有,连带着几个下人,都是阿娘曾对她们有恩,这才留下来的。
自此,阿娘陪着他受尽冷眼嘲弄,隔三差五便有人来打骂他们,并乐此不疲。
小的时候,他不知道自已和娘亲是被父亲关起来的,只知道欺打他和阿娘的人,都很怕父亲,所以他就每日都盼着父亲来,这样就没人会欺负他和阿娘了。
可是,他盼来的是比任何人都来的重的鞭打。
他终于明白,自已是被人人喊打的怪物,不然,阿娘和父亲不会跟那些人一样打他。
一开始,他还是欢喜阿娘的,即使她打他,可也有很温柔的时候,阿娘温柔起来时,他甚至以为以往的痛苦都是一场梦。
后来,他受不了了。
他想逃,逃离这场灾难,可总是会被抓回来。
每次被抓回来后就是一场他不敢想象的刑罚。
他终于收敛起爪子,不再反抗,不再妄想。
甚至自已的眼睛被阿娘亲手挖出来时,他也只是咬紧了牙关一声不吭。
他想不明白,自已为什么不去死呢?
好像,总有那么一点期待。
然后解棠知等来了傅梨骼。
那是他被挖去双眼的第二年,他方才六岁,傅梨骼方才十二岁。
她被众心捧月而来,一眼就看见了趴在地上任由他人骑着的他。
卑微到尘埃里的他,哪怕已经失去双眼看不清任何东西,但他总觉得,有一个人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,不带任何怜悯与嘲弄。
她扬声问道:“他是谁?”
有人回答说是瞎眼的小奴才。
他听见她轻讽地笑了起来,却不是对他。
“当今的六皇子殿下,你们竟敢说他是瞎眼的小奴才?好大的胆子!”
六皇子?是在说他吗?
他听见一阵跪地声,奴才们都在磕头求饶,就连往日里欺负他的人也讨好着向她道歉。
可她只是道:“你们该跪、该道歉的人,不是我傅梨骼!”
然后一手拎起骑在他身上的小孩,冷哼道:“区区侍郎之子,竟敢骑在六皇子身上,你倒是好大的胆子!”
解棠知忽然听见一声重响,那个骑在他身上的小孩便大哭出声,后来听他们说起,才知道这姑娘将人给甩了出去。
嚣张至极。
那日之后,他便再也没遇见过傅梨骼,直到后来,她为他设计一场冷宫走水,助他假死脱身。
他被傅梨骼养在一间宅院里,留了很多人细心照顾他,只是再也没来看过他。
再后来,他好不容易等到傅梨骼时,那姑娘只是冷冷地问他:“想要看得见吗?”
他几乎是忍不住颤抖,忙不迭地说想。
他从来没有如此地渴望重见光明过,渴望见见她的模样。
傅梨骼沉默了很久,最后只是道:“那我便送你一双眼睛。”
她请来了神医,替他换上了一双新的眼睛,可他还不能睁眼,只能安安心心地等待着。
神医的脾气很不好,却也很听她的话,用心地治着他的眼睛。
他不敢提身上的伤口,怕神医嫌他麻烦甩袖离开,所以他很乖,只回答着别人问他的话。
不先开口,不提要求,他卑微地享受着她对他的好。
即使院落里的下人说他是尊贵的皇子殿下,还对他很尊重也很好,但他却不敢自满。
受尽委屈的他,哪怕得知自已金枝玉贵,也不敢有半分坏脾气。
而且,六皇子早就在那场大火里死去了。
现在他叫解棠知,傅梨骼让他从母姓,在他小名里,取棠字唤他棠知。
他很珍惜现在的一切。
因为傅梨骼啊,对他很好。
所以他珍惜,并且会记住一辈子。
他是被傅梨骼救出来,赋予了新生的解棠知。
只是傅梨骼陪了他没两天就离去了,没有告别的话语,什么也没说,就将他一个人扔在了那。
即使他重见光明那天,他也没有半分喜悦。
傅梨骼对他很好,安排照顾他的人也很好,只是没有她。
他连看着她认真说句谢谢的机会都没有。
后来,宅院遭此流寇洗劫,他被老管家护着逃了出去,可除了他,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。
他抱着老管家的尸首整整哭了一夜,待得第二日嗓子哭哑了,才拿着老管家塞给他的钱,去寻了间义庄,将所有的钱都拿去请人替他埋了老管家。
帮忙埋尸的人看着不忍,本来不想收钱,却磨不过执着的解棠知,只好意思着收了一点。
解棠知便将那点好记着,对那几人感恩戴德。
后来他悄悄地寻回了宅子,见有人帮忙收尸,好好埋了后,磕了三个响头就朝着城外而去。
老管家说,傅梨骼住在皇城,让他去寻她。
老管家将银子全给了他,让他坐辆马车去,吃的时候就稍微省着点,钱不多叫他不要浪费了。
解棠知连忙点头,却是没听他的,将那钱留给了帮忙埋尸的人,自已只拿了一点就往皇城赶。
他知道他们不想收他多的,可他不想委屈了老管家,所以悄悄地留了很多放在义庄。
若不是实在得花一点钱,他会将那钱全留下来。
老管家和宅子里的人都对他很好,所以他不想委屈他们,这条命是他们拼死护下来的,他不做白眼狼,待得日后再回来,定要好好祭拜他们。
他徒步赶去皇城,一路上走走停停,实在饿极了才会买一点东西吃,等来到了皇城,他风尘仆仆一身狼狈。
他不敢见她,很小心地留在皇城,留在有她的地方。
直到秋家赏花宴,他终于得以见到傅梨骼。
果然和老管家说的一样啊。
傅梨骼好看极了,比之他想象的好看,还要好看的多。
哪怕她清清冷冷,但他知道,傅梨骼一直都很温柔,温柔到像是一场梦。
……
“主子,你不过去吗?”阿蝉蹙眉问道。
阿蝉与傅梨骼一早就找到了解棠知,可傅梨骼却未喊他,只默默地跟在解棠知的后头。
而解棠知也是个榆木脑袋,偏生不会回头看看。
跟了许久之后,阿蝉终是忍不住问出声。
傅梨骼凝着眸子淡淡地望着解棠知的背影,轻声道:“阿蝉,你觉得阿棠如何?”
阿蝉沉默了会,认真回道:“主子,不是阿蝉觉得如何,而是主子觉得如何。”
“甚好。”傅梨骼笑了笑,“就是太麻烦了啊。”
阿蝉低头轻道:“主子,你到底中的什么毒?连我……都不能说吗?”百花论剑上,所有人都看见了傅梨骼抱起解棠知时,嘴角溢出的血,可他们都不敢问,只能默默地望着傅梨骼柔声哄着解棠知。
她踉跄着,愣是将解棠知抱回了周府,刚将他放至床榻上后,自已便晕了过去。
除了颜无玉,没人知道傅梨骼现在的身子是怎么回事,隐隐猜到的鱼生川却是什么也没说,哪怕与花一笑打了一架,也半个字都没有吐出来。
傅梨骼不说,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。
其实啊,连傅梨骼自已都不知道自已怎么了,无情毒发作之快,让她开始怀疑身边的人。
哪怕知道鱼生川动了手脚,她也不知道鱼生川所求的到底是什么。
强撑着残破身子的她,更不知道自已所求的是什么。
只要将解棠知赶走,然后闭门不出,在颜无玉的帮助下,她可以撑着活完十年。
可是,意义何在呢?
傅家所求又是什么呢?
她是装作茫然不知得过且过,还是停在原地任由风起呢?她不知。
就如现在,她是想喊住解棠知并带他回去的,可她却没做出什么反应,只默默跟着,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期待着他回头。
她想,她还是没有办法丢弃他的。
哪怕解棠知是个大麻烦,她也会留在身边啊。
“阿棠,你且回头看看。”